琴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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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个下雪的夜晚。

不曾想,那个人,居然是我的琴师。

“你看,”

他轻轻翻开那本泛黄的古琴谱。

“这些符号里,藏着整个春天的声音。”

茶香在冬夜里袅袅升起,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窗外雪花静静地飘落,偶尔有几片贴在窗纸上,很快又融化成水珠滑下。

那大概是我学琴的第三个冬天。他总爱在深夜教我识谱,原因是这时候最安静,能听清每个音符的呼吸。

烛光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他的手指随着谱子轻轻打着拍子。

其实我早就学会了那些曲子,却舍不得告诉他。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解每一个音符背后的故事。

每当此时,我都会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似乎在黑夜中,只有他的身边能给我温暖与慰藉。

书院里的日子过得很快。春天,我们会坐在庭院里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夏天,他教我辨认各种虫鸣对应的音律;秋天,落叶的声音被他编成一首首小调;冬天……对,冬天。

我最喜欢的还是冬天。

下雪的时候,整个书院特别安静,只有他的琴声和落雪声交织在一起。有时他会泡一壶热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讨论新谱的曲子。

“等明年开春,”

他说。

“我带你去城外听真正的松涛之音。那里的声音,比琴弦上的更动人。”

我悄悄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开始数着日子等待春天。

那场雪下得特别大。因为家里有急事,我不得不连夜赶回去。他执意要送我一程,说雪太大,不放心。

马车在雪地里缓缓前行,车厢里很暖和,我们还在讨论新谱的曲子,顺便倾听马车碾压积雪的声音。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他新写的乐谱。

“这个送你”

他笑着说,

“等开春你回来,我们一起来演奏。”

“好啊……”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整个车厢猛地向一侧倾斜。

世界在瞬间失去了平衡,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是木结构断裂的刺耳声响。

我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有力地揽过我的肩膀,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将我整个纳入他怀中。我的脸颊贴上他微凉的衣襟,能闻到上面清浅的墨香与他的体息,那是书院里熟悉的味道,此刻却混合了一丝惊惶。

时间静止了。

他始终没有松开手,那怀抱像一个坚固的壁垒,试图将所有的撞击与危险都隔绝在外。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次紧绷,每一次因冲击而产生的闷哼,但他环抱着我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松懈。

在最后那声沉重的落地巨响传来前,我似乎听见他极轻地、在我发间叹了口气,像是一片雪花最终落定。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和万籁俱寂中,雪落下的声音。

意识如冬末的融雪,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渗回干涸的河床。

最先苏醒的是听觉。但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渐渐地,鼻尖萦绕起熟悉的药香,混着书院特有的陈旧书卷气。我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钧,仿佛还陷在那场无边无际的大雪里。

模糊的视线里,老管家满是皱纹的脸逐渐清晰。他身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素色帐幔——这里是我的房间,在书院里。

恍惚间,听到他们说我已经昏迷三天了。

三天。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锁。风雪、颠簸、惊马的嘶鸣、他温暖的怀抱……

“他……”

我的声音沙哑得陌生。老管家突然沉默,那双看惯我调皮捣蛋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我不愿看懂的情绪。

“先生他……”老管家微微低下眼睛,“留在雪里了。”

留在雪里了。

多么温柔又残忍的说法。像说他只是出门赏雪,忘了归期。

原来在马车翻倒的瞬间,他用力把我推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却被倒下的马车顺势压住。

几日后,我能下地走路了。当我再次看着他留下的古琴,琴弦上还沾着点点雪花。

而那卷他最后送给我的乐谱,安静地躺在琴桌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弹不好他教的曲子。

每个下雪的夜晚,我还是会坐在书院里练琴。

烛光依旧,茶香依旧,只是再没有人温和地指出我的错误,再没有人轻轻为我打着拍子。

有时弹到一半,我会不自觉地转头,仿佛他还在那里,捧着茶盏,微笑着听我演奏发出的琴声。

今年又下雪了。

我把他留下的乐谱小心地展开,在琴弦上轻轻拨动。

曲调很熟悉,是他最后想要教我的那首《春雪》。

琴声在空荡的书院里回响,窗外的雪静静地下着。我忽然明白,他其实一直都在——

在每一片雪花里,在每一个音符里,在我每一次想起他的瞬间。

雪还在下,就像那年一样。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雪夜里为我泡一壶热茶,轻轻指出我琴声里的不足。

但我依然在等,等每一个下雪的夜晚。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他从未离开。

He might just be l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