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冬眠
不再冬眠
一
你听啊冬至的白雪，
你听它掩饰着哽咽，
在没有你的世界。
再没有你的冬眠。
二
我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直到我们彻底分离，也没有。
那句话像是梗在喉头的鱼刺，起初只有异物感，可后来随着不断的吞咽，疼痛愈发，直到嵌入血肉，唯有在痛苦中一遍遍不断徘徊。
曾经我多想拥有你，像是贪心的顽童想独自占有四季——采下早春绚丽的第一朵早樱，收集盛夏清晨第一缕烈阳，捞起寒秋每一丝浮游的纤云，囚禁冬夜每一片纷飞的雪花。
可如今才知，所有风景都只能默默地路过，不留痕迹。
我只是一个旅人，看你绽放，看你凋零，然后带着一身的回忆，无声地走向另一片荒原。
挽回已来不及。
那句话像是迟到的通讯兵，尽管日夜兼程，翻山越岭，可是直到战场血迹斑斑，归于死寂，它才姗姗来迟，只能对着月光下的无数已凝固的血泊，默默重复着那无人执行的命令。
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在青春这个最盛大的季节里，无数次地喜欢你。
三
你是班里最文静的那个女孩，却又完美地融合了活泼开朗。这对反义词在你身上彻底和解——安静时若薄冰覆盖的湖面，让人难以轻易踏足；笑起来又像春日里融化的溪流，清澈地欢唱着那悦耳的歌。
我们的初遇若掷硬币般偶然，初一的那个三月，我们因身高相近被分到了前后桌。你抱着那个鹅黄色的书包坐在我前面时，发梢轻轻地扫过我的课本，在上面留下似有似无的薄荷清香。
“多多指教了。”你眉眼弯弯，像是窗外初升的月牙，照亮了墨水般的夜空，也照亮了我此前如冰河般沉寂的回忆。
我那时并未预料，这弯月牙，会映照我一整个的青春。
可那些日子，只能封锁在大脑深处，成为早已被封印的标本了。
四
回忆，总在不经意间便汹涌澎湃。
你的身影无处不在。
仍记得那天，你的笔墨已尽，轻轻地戳戳我的手背，声音如软玉般温润：“借我支笔好吗？”
那指尖有些冰凉却光滑若丝绸般的触感，我永不会忘。
我还记得，每当数学考试后，你总是盯着最后一道大题，眉头紧蹙。每到陷入困顿之时，你总是会转过身，那双漾着泪光的眼睛用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我，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我常会在草稿纸上为你一遍遍演算那些习题，有时讲到一半，你又总会急不可待地抢过我的笔，顺着我的草稿继续演算。
那些残留着你清秀字迹的草稿纸，我都一张张留着，压在书桌玻璃板的下方。
那个月休，我们和几个朋友一起同游。在密室里，你被突然出现的 NPC 吓得惊慌失措，一下子往后退了两步，撞到我的怀里，睫毛在眼睑上投出浅浅的阴影，眼里盛满平日从未见过的惊恐。
我轻轻地环住你，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般轻抚你的背。你轻声啜泣，泪水一滴滴濡湿了我的衣衫。
可那件沾染着你身上淡淡茉莉香气的衬衫，现在还整整齐齐地躺在我的衣柜深处，即使早已小到无法穿下，即使那丝香气早已近乎完全散去。
五
记忆最深的，还是初二那年的艺术节。
为了圆你上台的梦，我特意找来了班里所有会乐器的朋友，组了一个小小的乐队。
那个午休，我们两个主唱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静静地听着歌。
“你听啊秋末的落叶，你听它叹息着离别，只剩我独自领略，海与山，风和月……”
《冬眠》的旋律在空气里一遍遍晕染。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亦是我的。
“外放是不是太吵了，有点破坏气氛……”你轻轻拉拉我的衣袖。
“有耳机吗？”我问道。
你轻轻摇头。
“左耳的给你好了，你坐右边方便点。”我轻轻叹气，拿出了耳机。
“其实我想要右耳的……”你的声音细若蚊蝇，脸颊迅速染上一抹晚霞。
“这样就能离你更近一点了……”你又在心里悄悄地说着。
你在想什么，其实我都明白，可我不敢点破，也不敢确认。
“你……”我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心跳如鼓擂。
后来，你轻轻地靠在我右肩上，乖巧安静地一遍遍听着歌，发丝几乎微风般拂到我的脸上。
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用那对有线耳机，一遍遍单曲循环着《冬眠》。
我依然会下意识地递出右耳的耳机，可再也无人接过。
六
海选当晚，舞台之上，我们默契地合唱着《冬眠》。
唱到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身，面向对方。
“在没有你的世界……再没有你的冬眠。”
那一刻，所有的爱意早已满溢，每个人都已了解，可我依然怯懦地不敢坦白心意。
正是因为怕失去，所以不敢得到。
没几天，我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了，提前去了高中。
艺术节正式表演当晚，我的手机收到你的信息。
“没有你，好像少了些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回了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得不离开你了。
“我们都有各自的追求，不是吗？”
过了许久，又是一条信息。
“嗯。”
七
我们彻底走远了，从那一句“对不起”开始。
初三下学期，我回来了，可你早已在我们之间筑透明的高墙。
我们还会见面打招呼，会偶尔聊上几句。
可那个你靠着我一起听歌的中午，已然不复存在。
毕业晚会那天，你找我要签名，我思忖许久，千言万语只能凝聚成一句“中考加油”。
你望着那四个字，轻轻地抿了抿嘴唇，最后也只给我写下了一句“前程似锦”。
八
那天晚上，班级里玩真心话大冒险，你输掉后，选择了真心话。
“你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你沉吟片刻，最后轻声回答：“最后悔认识了他。”话还未说完，眼里便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晶莹的泪光。
为什么要后悔呢？
或许，我给了你一个盛大的开端，却没有给你一个期待的结局。
但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们都有各自的追求。
九
中考后，我去了市一中，你则留在了县里。
从你偶尔的朋友圈看，你已有了新的圈子。
你的世界，是否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们之间的距离，终于和现实一般遥远。
或许放手对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吧。
十
又是一个寒冬。
尽管南方没有大雪纷飞，可我却始终渴望用厚厚的积雪把自己掩埋。
因为，在每一个没有你的深夜里，唯有独自冬眠，方能等到那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春暖花开。
十一
在高中的生活很忙，社团活动、运动会、竞赛课、文化课、人际交往……
可其他人的事明显比我少了不少。
我也清楚，我是为了让自己不留一点想你的空间。
可是时间如水，只要愿意挤，总还是有的。
每当繁忙了一天躺在寝室的床上后，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你的身影。
十二
“喝点水，你一场比赛下来水分流失不少的。”
那是初二，我们班的最后一场足球赛。
赛场战况焦灼，作为后卫的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顶住对方的进攻。
可最终比分还是定格在了二比一。
“谢了。”我接过你递来的水瓶，没两口便一饮而尽。
“很累吧？”
“嗯。”
“没伤着吧？”
“还好，小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行吧……”
十三
现在不可能有人给我递水，关心我累不累了。
黑暗中只有黑暗，虚无中仅剩虚无。
我以为我能忘了你，可现实狠狠地把我推翻在地。
十四
高二分班了，我毫无悬念地进入了“物化生”这种近乎魔鬼的班级里。
分班第一天，走进教室时，我的心猛颤了一下，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沉静的气质，鹅黄色的书包，脸蛋两边垂下的两缕碎发……
不，那不可能是你。
完全是两个人。
她没有你那种冰面下的暗流。
我笑了，笑我的天真，笑我的妄想。
或许，也是笑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的我。
十五
“分别也三年了，老同学出来聚一聚。”
高考完第三天，我收到了班长的消息。
“算了，我过两天就跑北方去了。”
“她也去。”
尽管消息只有三个字，却如一把重锤般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你知道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
书桌玻璃板下那些娟秀的字迹跳进我的眼帘。
墙上那张照片里，你正笑得灿烂。
衣柜最深处，那件衬衫依然残留着一丝几乎闻不到的香气。
“我去。”
十六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 KTV。
你果然还没到。
我和其他人淡淡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学着当年的习惯，坐在了角落。
当年的老同学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没有抬一下头，只是默默地沉思。
“吱呀”一声，门又一次开了。
这个推门的力道和脚步，我绝不会猜错。
我猛地抬起头。
果然是你。
当年过肩的长发剪短了一些，在脑后略显随意地挽起，沉静的气息不减，显得更加成熟了一些。
可在我眼中，你还是从前那个女孩，丝毫没变。
你的视线缓缓扫了一圈，丝毫没有在我身上停留。
十七
不知是谁在点歌台里点了一首《冬眠》。
前奏响起时，你的身体触电般微微一颤，目光微微下移盯着地面，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当年是哪两个人因为这首歌意难平来着？”有人打趣地调侃着。
我没有作声，端起玻璃杯，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着歌声在空气里流淌。
酒精烧灼着我的喉咙，也让我的心一阵阵刺痛。
“哎，都是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又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不会就这样过去的。”我轻叹一声，最终站起身，在众人略显惊讶的眼神中，拿起话筒。
“这首歌，致当年那个怯懦的我。”
十八
“你听啊冬至的白雪，你听它掩饰着哽咽……”
过了几年，我的声音已远不如当年般动人，可这几年繁忙的学习和生活，竟让我的声音镀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在没有你的世界。”
“再没有你的冬眠。”
我转身，眼神精准地射向人群中间的你。
你的眼里泛起一丝水晶般的泪光。
“你终究还是变了，我就知道……”你沉默了一会，声音里带着些苦涩。
“但或许，我们确实都该告别了……”
“重新放一遍，这一遍，致我们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你站起来，拿起了另一支话筒。
十九
在无数的窃窃私语中，我们面对着对方，专注而认真地唱着那首早已熟记于心的歌曲。
眼里只剩对方，耳中惟有歌声。
好像，我们又一次回到了那天中午、那个晚上。
脸颊微痒的触感、肩头微沉的重量、眼中溢满的爱意……
所有的一幕幕，都在我脑海里回溯。
可惜，这一次，真的是“在没有你的世界”了。
二十
曲尽，寂静。
“对不起。”我的话通过话筒传出。
“我知道……”你轻轻地点点头。
“不是上一次的那个‘对不起’了。”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待。”
“没必要了，我都懂。”你轻声打断了我的话。
“还记得毕业那天我说的那句话吗？”
“其实我从没有后悔过认识你，那是气话罢了。”
“我早就知道了，你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所有美好，所以甚至不敢开始。”
“还有，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嘛……”
“可我当时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就是那么的喜欢你，包括现在。”
你的话像溪水般在空气里缓缓地静静地流淌着。
“但现在毕竟也不是从前了，我们都变了。”我摇摇头道。
“就让那份爱意，在冬眠里永远被封存吧。至少，我们曾经爱过。”我轻轻地说道。
二十一
夏夜的星空很明亮，像是嵌满晶钻的黑天鹅绒。
可比星空更加明亮的，是走在身旁的你的双眸。
“陪我走一段行吗，就当散散心。”
“行。”
走在几乎已没什么人的街道上，也算是圆了少年时的梦吧。
二十二
校园里的那条樱花小道，是同学们课余散心的绝佳地点。
当然，也是不少地下恋人们的梦想之地。
常有三三两两的同学们在此散步。
我那时便常常想着与你漫步于此，可从来没有机会。
樱花飘落在你发间的样子，定会在刹那间击穿我的心灵。
二十三
“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一对热恋期的恋人？”你突然轻轻笑道。
“胡说什么呢，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我的脸颊忽然微微地发烧起来。
“哎，你终究是变了啊……”你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以前那么意气风发了，也没有那么锐意四射了……”
“但你更沉稳了，说实话还挺让人安心……”
“停停停，别说了，你说得我心里怪难受的。”我打断了你的话。
“怎么，还不让人说啊？”你转头看向我，眼里映着明亮如镜的月牙，还是我们初见时那清澈似水的眼眸。
“你不也变了吗？”我反问。
“你变得更成熟了，人际交往也比以前好了不少……”
“当初你还只会天天缠着我呢……”我的嘴角划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好了好了，你也别说了！”你连忙伸手，想要捂住我的嘴。
“好了好了，不闹了不闹了。”我笑着躲开。
二十四
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走到一个路口，我停住了脚步。
“我就送到这里吧。”
“你……不再陪一段？”你的话音里，带着些许疑惑，和一丝淡淡的不舍。
“我觉得，没必要了。”
“再走下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如果想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我……”你竟一时有些词穷，一如当年我们共用同一只耳机时我的模样。
“说吧，没事的。”我温柔地安慰着，一如当年在密室里安抚着受惊的你。
你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那……就让我来为我们盛大的青春，画上一个最温柔的句号吧。”
“你走过来一点。”你轻声地说。
我慢慢地走近了几步。
我们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你缓缓地靠近我，轻轻地，久久地，深深地，在我唇上刻下一个吻。
“这是……最后的告别。”你有些颤抖地伏在我的肩头，在我耳边轻轻吹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前程，似锦。”
“有缘再见，我曾经最爱的男孩。”
语罢，你用力地搂着我，身体轻轻地颤抖。
可不一会，你便松开了手，转过身，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在黑夜里。
你最终还是彻底地走出了我的世界。
而你最后留给我的，只是唇上那温暖而柔软的，最后的温柔，和一句坚定如誓言的，“前程似锦”。
二十五
“旅客朋友们，由杭州东开往北京的 G2034 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请乘坐 G2034 次列车的旅客们带好有效身份证件，依次检票上车……”
北上。
陌生的远方。
这一去，不知多久才会回来。
或许，将会是永别了。
蓝牙耳机里循环播放的，已不再是《冬眠》。
“前程，似锦。”
你的话语如墨染一般在我的脑海里久久地晕开。
“我会的，为了我自己。”我默默地在心里回答道。
“你也是。一切安好。”
“有缘再见，我曾经最爱的女孩。”
在没有你的世界。
再不为你而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