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7_Dan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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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7 的机房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楼里四大排桌子,桌子上预备着电脑,可以随时打开刷题。训练的学生,傍午傍晚学完 whk,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套模拟赛,——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套题要涨到十文,——靠机房门外站着,口胡上一个正解才能进来写。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在评测结束后买一份题解,或者对拍代码,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进机房打模拟赛,但这些学生,多是被多方压力的学生,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家里家长不压力他们的,才走进机房里,要题面要题解,慢慢地打模拟赛。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 T7 的机房里造数据,教练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主力选手,就在外面跑点 judging 罢。外面的陪跑,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题目从 zip 里拿出,看过题面有锅没有,又亲看将数据放进评测机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用水赛骗钱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评测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机房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主力队员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 T7_Daniel 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T7_Daniel 是当过主力队员,有队服,而现在陪跑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绉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队服。穿的虽然是队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暴力数据结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名字缩写是一个 T7_D,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Daniel”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 T7_Daniel。

T7_Daniel 一到机房,所有学生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T7_Daniel,你又添了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教练说,“来两道题,要一份对拍代码。”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家里的钱了!”

T7_Daniel 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拿你家里买菜的钱,这套题的钱不就是你这样偷来的吗?”T7_Daniel 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钱不能算偷……窃钱!……为了做题才干出的事,能算偷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使用树套树维护动态 dp,std 310 行,时间复杂度带 4 个 log,创死所有选手”,什么“神经诈骗题,经过证明最优解为 0”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T7_Daniel 原来不仅是主力队员,还可以连着考好几次队一,但终于没有在正赛打出个什么好名次,又不会备赛;于是压力愈过愈大,弄到将要抑郁了。

他原本家里也不很有钱,拿不出多少供他学竞赛,T7_Daniel 要训练,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机房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 T7_Daniel 的名字。

T7_Daniel 口胡完正解,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T7_Daniel,你当真打过全队第一么?”T7_Daniel 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学个四年,连半个七钩也捞不到呢?”T7_Daniel 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Ynoi,暴力数据结构卡常”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机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练见了 T7_Daniel,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T7_Daniel 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朋友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打过模拟赛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打过模拟赛,……我便要考你一考。对拍代码,怎样写的?”我想,2025 年 S 组挂了 135 分,NOIP 挂了 54 分的人,也配考我么? 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T7_Daniel 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代码应该记着。将来考 S 组冲高分的时候,要用。”

我暗想我和正赛高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教练也从不将对拍当回事,因为主力选手是不会出这种失误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 data,然后丢给 std 和 my 跑一遍然后比较吗?”T7_Daniel 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对拍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T7_Daniel 刚摸起键盘,想在 VSCode 上写代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机房的小朋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 T7_Daniel。他便给他们玩小恐龙,一人一局。小朋友玩完小恐龙,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电脑。T7_Daniel 着了慌,伸开五指将键盘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得快点写题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机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T7_Daniel 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结帐,取下粉板,忽然说,“T7_Daniel 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主力队员说道,“他怎么会来? ……他心理失衡转学了。”教练说,“哦!”“他总仍旧是被压力。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从宿舍三楼跳下去了。学校的名声,败坏得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说明,后来是转学。”“后来呢?”“后来去别的学校了。”“去别的学校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退役了。”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帐。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道题。”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 T7_Daniel 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队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道题。”

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T7_Daniel 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T7_Daniel 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模拟赛题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T7_Daniel,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 要不是偷到良心过不去,怎么会跳楼?”T7_Daniel 低声说道,“走路跌断,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教练,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练都笑了。我组好题,下发给他,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口胡完正解,代码也不写,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 T7_Daniel。到了年关,教练取下粉板说,“T7_Daniel 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T7_Daniel 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 T7_Daniel 的确退役了。

后记

这个 T7_Daniel 好好笑啊,一直在挂分。

我就是 T7_Daniel,我好好笑啊。

故事来源于现实生活,但我前几天在寝室 4 楼楼顶放弃了往下跳,家里倒也没有穷到买不起模拟赛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