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外的少女，与血肉之山
「拜托了。」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用尽力气，勉强睁开了眼。视野中是一片纯白。
「请你，听听我们的请求。」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芒，分辨出那纯白中的一缕银色。那是呼唤着我的人的，银色的发丝。
好怀念，这样的感觉。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是在襁褓中无忧无虑的婴儿一样。那轻柔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摇篮曲一般。
……不过，并不是摇篮曲。因为有人在请求我的帮助，所以我得回应她呢。
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是的。除了你以外再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除了我以外再没人能做到』？我，真的有这样的力量吗？
不过……是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驱使着我，告诉着我——她并没有说谎。
所以，那就不得不做了啊。
尽管视野仍旧朦胧，但我隐约觉得，此刻眼前的人应该露出了笑容。
「嗯。那么——」
在少女的声音之外，能隐约听到些许刺耳的杂音响起。
但是那并不重要，我切实地忽略掉那股声音，把意识集中在少女的言语之上。
因为接下来她要说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一定是，关乎我、她、还有整个世界的未来的东西。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的世界吧。」
纯白的视野瞬间消散。
「原来是梦啊……」
难怪刚刚就有莫名其妙刺耳的声音，结果居然是闹钟的响声吗！？
不行不行，明明定好了闹钟要早起去打扫神社的。做梦做得太投入了所以没听到闹钟响是在搞什么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
算了，现在去的话虽然稍微晚了点，不过也勉强来得及。既然已经睡过头了，再后悔也没有用了。这样想着，我穿上衣服，推开房间门，准备出发。
「早上好。」
……却看到一位银发的少女坐在我家的沙发上。
难道我还没睡醒？
「早上好？」
似乎是对我没有回应感到有些疑惑，她又重复了一遍问候。
「……您是哪位？」
「……」
听了我的话，她露出了打从心里感到无语的表情。
「我说你。一大清早起床，看到美少女坐在沙发上露出笑容对自己问好，想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这么无趣的东西吗？你到底懂不懂这种画面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见到的啊！给我道歉！！！」
「到底谁会对非法入侵自己家的人欣然接受啊？？？」
「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浪漫欸。」
我觉得我差不多该报警了。
「嘛。来说点有趣的东西吧。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到你家来的吗？」
非法入室的犯罪者正在要求我调查她的犯罪方法。
……翻窗户？不对，我应该锁过窗户，如果不破坏它的话是无法从外面打开的，但是现在窗户根本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那么是门吗？但是门也根本没有被破坏过，难道是她通过某种办法偷到了我家的钥匙……
「哼哼。你很认真地在思考呢。不过呢，凡人的你肯定是思考不出来的。这个时候就由身为天才的我来揭晓答案吧——」
她熟练地打开客厅的左数第三个储物柜的门，拉开上层的小抽屉。
「答案。就是这个。」
……她是想说她是从抽屉进来的吗？哆啦 A 梦？
不对，不对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抽屉里装的应该是——
我飞快地冲到抽屉跟前，看到里面是……碎片。
本应是水晶球的东西，的碎片。
「……」
啊啊。那个东西。
「……那是我的传家宝啊啊啊啊！！！」
现在，我绝对不得不报警了。
「唉呀，别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个水晶球，我到时候随便给你补啦。冷静冷静。」
「什么叫就是个水晶球啊！！我说那是我的传家宝，你听到了吗？？传家宝！！」
「唉。」
她叹了一口气。
「嘛。不开玩笑了。你家里明明是经营『那个』神社的，可是什么都没和你科普过欸……」
「哈？」
虽然说是经营神社，其实我完全不知道神社供奉的是什么，从这角度来说她说得也没错。
不过问题在于，首先，她为什么知道我家是经营神社的？不，她都能入侵我家来了，这种小事反而无关紧要了。
那么，这和她打碎了我的传家宝有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只是单纯想随便转移一下话题——
「……没有人告诉你，你的『传家宝』，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难道不是单纯的收藏品……
「是『收藏品』——你不会要这么说吧。真无趣。我来揭晓正确答案好了。」
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很怀疑她是不是只是想在我面前显摆。
「第一题。神社供奉的是什么？」
「不知道。是哪个不重要的神吧。」
「零分。答案是，『异世界』。」
「哈？」
「第二题。我是谁？」
「是非法入侵我家的罪犯。」
「零分！干什么把别人说的这么过分啊。答案是，『异世界的使者』。」
「……你？」
也许比起报警，把她尽快带到精神病院才更合适。不，报警也可以吧，警察叔叔会帮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的。
「第三题。你的传家宝为什么碎掉了？」
「不是你干的吗？？？」
「唉呀，这题答对了。正解就是，『因为我』。」
「……」
我彻底无语了。
「嘛。不过那还不是百分百准确哦。更准确地说——这个水晶球是连通这里和异世界的用具。也就是说，它会碎掉正是因为『让我过来』这件事把它的能量耗尽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么异世界的使者大人此行过来是有何贵干呢？」
「你这么快就理解真是太好了。」
……她完全没听出我话里的酸味。
「我是来请求你的。」
……我怔住了。
我听过类似的话。是的，就在刚才。
……我突然，无法明确地拒绝她。只要在这里说『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就好了，但是我却说不出来。
是刚刚那个梦的影响吗？
所以，话语开始前进。
「拜托了。请你，听听我们的请求。」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不。除了你以外再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不。你有。」
她注视着我，那双蓝色瞳中映出的决意和确信，如同燃烧的火焰。
「——求求你了，救救我们的世界吧。」
一反先前的态度，她突然显得那么卑微而柔弱。
……这时候我才发现，她一开始说的并没有错。她真的足以配得上『美少女』的称谓——蓝色的眼睛、银色的头发、洁白如玉的肌肤，无不主张着一股近乎神圣的感触。如果这样的话，确实是适合作为『使者』的人选……因为她真的有一种足以使人相信——即使那最终甚至可能是上当受骗——的魔力。
不知怎地，我想起父亲和母亲离开的那天。应该说，我甚至有些记不起来了。那天的风雪很大，也许大到下到了我的记忆里，给它蒙上了一层灰尘。
总之，能确定的是，我一直独自一人。
『除了你以外再没人能做到这件事』。咀嚼着这样的话语。尽管我知道，那可能只是一个陷阱。
……可我很早就想听到这句话了。
如果，我能改变些什么的话——啊啊。
真是的。为什么会忽然转变意见呢。这不是彻头彻尾被骗了吗。
不过——算啦。被骗就被骗吧。
眼前的少女仍然露出着怯懦的表情，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好啊。让我去拯救你们的世界吧。」
「欸？」
「欸什么啊……我说我答应了。」
少女似乎感到十分惊讶。
「因为，我本来觉得你肯定不会就这么答应，所以准备了不少谈判的筹码的……」
「……比如说？」
「额，实现一个你的愿望什么的？」
「那个真的能做到吗！？」
「不能。」
「……请不要让我白高兴一场。到底为什么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能当成筹码啦？？」
「这个，非常抱歉。」
她在玩自己的头发。银色的发丝弯曲着，垂落着。我忽然想起，我母亲的头发也是相似的颜色。
「……不过呢，如果能拯救世界的话，那个世界的人一定会把你当成英雄。这一点倒是真的。在那之后，你在那个世界，不管什么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吧。」
『英雄』。听到这个字眼，我感到有些怀念。曾几何时我也这样想要成为一位英雄。
然后，现在我得到了这个机会。
「好了。既然现在我们是拯救世界的伙伴了，怎么也要自我介绍一下吧。」
「说的也是呢。我是来自异世界的超级美少女，名叫露西！」
啊，差点忘了，这家伙是个能自称为美少女的自恋狂来着……
「我是禾。请多关照。」
「好，既然自我介绍完了，那么事不宜迟赶紧出发吧——」
这样说着，我们的脚下出现了复杂的纹样。然后，纹样开始发出刺眼的光芒。我在其中闭上了眼睛。
……我应该什么时候睁开来着。
「哈喽？」
肩膀上被戳了一下。
「已经到了哦？」
我睁开眼睛。眼前已经不再是先前室内的景象。
「啊啊。说起来第一次使用传送魔法的话，每个人都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呢，紧张的样子有够好笑的♪」
「……」
虽然我很想吐槽，她甚至没有问过我需要准备什么，就立刻把我传了过来，然后还一脸嘲讽的表情。
但是在那之前。
「我说，你能把我们传送到异世界，说明你本就拥有能用来传送的那个『水晶球』，对吧？」
「对啊。」
「……那么为什么你要用我家的那个呢？」
「欸。因为这个装置还挺珍贵的，我想着能用别人的就不要用自己的了。」
「请问一下你还有多少个？」
「额，大概五十七个吧。」
「……」
我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视野范围内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如果吼出声音来，应该不会有人听到吧。
「我的传家宝啊！！！！！」
露西松开了捂住耳朵的双手。
「呜啊，你刚刚吼得有够大声的。」
「你以为是谁害的？」
「唉呀，好了好了，别想这些难过的事情了。你看看这碧绿的青草，湛蓝的天空，是不是瞬间心情就好得多了？」
的确，眼前是一派繁荣的景象。青草在风的轻抚下摇动着，稍远处还能看到散落的羊群。
……简直不像是一个需要『拯救』的世界。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世界看起来，太过正常了？不像是漫画里那种，灰色的天空啊，草木枯萎啊，到处都是尸体啊……什么的。」
「……对。」
虽然被她猜中了令我有些不爽，不过我还是就此承认。
「嘛。你等会就会明白的。」
她开始迈动脚步。
「我们的目的地，是那座山。」
视野的尽头，云雾缭绕之处，隐约能见到高耸的影子。
「光走路也有够无聊的。来找点东西聊吧。」
「……好啊。说起来我早就好奇了，既然这里是异世界的话，剑与魔法什么的，会有吗？」
「嘛，剑当然会有。魔法的话，虽然是有啦——但是其实可能不是你期待的那样。老实说魔法的效果真的挺弱的，比如这边厉害的治愈魔法，可能还比不上你们那边的医疗。所以说，大家也只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使用魔法——比如说用魔法制造冰给食物保鲜什么的。如果要通俗地理解的话，这边的魔力就和你们世界的电力有差不多的地位吧。」
那可说不上微不足道啊。我这样想道。不过确实，比起梦想里那种一下子掀起一个城市的魔法来说，这种魔法显得有些平凡。
「但！是！以上都是一般论。实际上，世界上也有一些人能把魔法运用得出神入化——比如说，我这个天才！」
「哦，是吗？」
毕竟是要拯救世界的人嘛，魔法厉害一些，好像十分合理。
「当然。如果我想的话，现在就能让这里刮起风暴！」
哦哦，梦想中的魔法出现了！
「话说回来，既然你的魔法这么厉害，为什么我们不直接传送过去啊？」
我指着山的方向，这样问道。
「欸？因为那样子很没意思啊。」
……我忘了，这个人根本一点常识都没有。
「你想啊。踏上拯救世界的旅程什么的，这种机会可是一生一次！你难道就不想好好体验一下吗！」
「我为那些等待你拯救的人感到悲哀。」
「没事的没事的，稍微耽搁这么一会他们也不会有意见的！」
「……你真的有拯救世界的自觉吗？」
老实说，我也没有。突然被说要『拯救世界』，当然不会有什么实感。
……不过她也太悠哉了一点。
「没问题的啦。因为我可以保证，就算我们就这样浪费时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明明没有任何人会受伤，但是却需要拯救世界吗？」
「嘛。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我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可她却拒绝进一步解释，说什么『真相要留给你做惊喜』『后面你就会知道了』，于是我只好作罢。
「好了。今天就在这里歇脚吧。」
我们终于走到了一个有建筑物杂然林立的地方。她驻足在一个形似旅店的建筑跟前，我也跟着停下。
虽说看起来像是旅店，但是这里看起来根本没有亮起灯。不如说，不止这里，旅店的四周都是一片黑暗。
「……难道异世界晚上不会开灯吗？」
「电灯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啦。大家都是用魔法，或者实在不行就点蜡烛什么的。不过现在这里这么暗……嘛，等下再解释吧。」
她推开了旅店的门。吱呀的声音响起，让人觉得这家旅店有些年头了。
她径直向着楼梯走去。
「欸？不用向老板打招呼吗？」
异世界的旅店……当然不可能是免费的吧。
再加上，关着的灯，先前不自然的一切细节。
她仍不回头地向前走去。
「……房间。在这里呢。用魔法打开门……轻松，不愧是我。」
「喂。」
听到我的声音，她回过了头。
「禾，我可不叫『喂』。」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露西——我问你，『这座旅馆没有人』，是吗？」
「是哦。」
她用不带一丝波澜的语气承认了这点。
「……再加上这个小镇，也是一个人都没有。那么『没有任何人会受伤』的原因是——」
「你猜对了哦。原因是『没有任何人存在』。」
先前的违和感终于串联成线。
「嘛。站着说话也太累了。先进来房间吧。」
说着，她打开了刚刚用魔法撬开的门。我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隔着一张圆桌。
她叹了一口气，开始继续讲述。
「好了，刚刚说的——『没有任何人存在』，就是这个世界需要拯救的原因——比起由我告诉你，让你自己发现才更有冲击力，你不这么想吗？」
……的确是具有冲击力的内容。
「从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就会时不时地遭受灾难。也许这是魔力暴动的结果……不过谁也说不清。总之，这些灾难发生的形式十分多样——有时候是覆盖全世界的风暴，有时候是突然诞生的与人类敌对的强大生命……然后这一次——」
「是『人类的消失』吗？」
「是啊。听起来是相当严重的事态……不过其实意外地轻松。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在那座山上。」
「是魔王之类的家伙吗？」
想象里，大块头的红眼怪物出现在了山顶……！
「不是。只是一块水晶而已。」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她所描述的东西一样。
「……纯白色的，如同纯洁的化身一般的水晶。然而，却夺走了这里的人们。」
……不止怎地，有些透出『慈爱』的语气。但是在句尾，却变得果决。
她睁开了眼。
「我们，得去毁掉它。然后人类就会回来，这一切就结束了。
——怎么样，还算是轻松的任务吧？」
「欸？过程中会有怪物阻拦什么的吗？」
「没有——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其实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些吧。毕竟水晶只作用在智慧生命上，也就是说怪物什么的也有可能会出现呢……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是吗。那还是挺安心的……不过，刚刚说的话里却有引人发问的地方。
「等等，你说水晶只作用在智慧生命上——那为什么你没受到影响？」
「欸？当然是因为我是天下最强的美少女啊。」
算了，这个人完全没救。
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露西好像想要开口，张口又闭合了几次。
「搞什么啊，在表演金鱼吗？」
「谁是金鱼啊！！！」
「嘛。你有事情想说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啦。」
她低头看着桌子。
「我先前说会保护你……不过，就算是我，也做不到百分百保证你的安全。」
……我没想到这个人会示弱。
「我不是说我打不过哦！因为，肯定会遇到怪物啊——没准会遇到那种超级恶心的怪物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什么的！所以，如果你想放弃的话……还来得及。」
放弃？
「怎么可能。」
她抬起了头。
「踏上拯救世界的旅程什么的，这种机会可是一生一次。」
这是她曾说出的话语。
「——所以说，就这么放弃什么的，也太浪费了。」
啊啊，不行，这种耍帅的片段如果被录下来重复播放的话我会羞耻得想死的。
不过，她笑了。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我第一次地，对她的笑容看得入迷。
「来，出发吧。我们一起！」
「所以大晚上是要出发什么……」
「嘿嘿。刚刚感觉气氛很好就这么说了。」
这人果然缺根筋。对这样的人看入迷，已经成了我此生最大的污点。
「既然已经是晚上了，那就去洗漱睡觉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关于这点。我早就想问了，我根本没有可以换的衣服吧？」
「欸？为什么不带？明明要赶很久的路吧！」
「……」
您以为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留就把我带过来的人是谁？
她歪头看着我无语的表情。到底在茫然什么？不会真的不知道是自己的错吧？
「嘛。那算了，我带你去买衣服吧。」
这样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门。
……室外的空气流进室内，让人感觉体感温度稍微降低了些。
买衣服？我忽然有些搞不懂状况。
「——喂，愣着干嘛，出发啦！」
然后，她重重地拉起我的手走入夜色之中。
是说，明明世界上没有人，到底要怎么买衣服？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来把我的注意力从手上传来的温度移开。
「手。你要拉到什么时候？」
这种话一般而言都是女主角的台词，但是显然能看出的是，我比我面前的人要有常识得多。
「欸？」
她飞快地松开了手。
「……对不起。」
用蚊鸣般的声音如此说道。
然后忽然涨红了脸。
「不对，我为什么要对不起啦！被美少女牵手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应该好好给我磕个——好疼。」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给了她一记手刀。
「……说是要买衣服，结果根本没有老板呢。」
她用手摸着刚刚被打的地方。
「下手轻一点啊……没有老板也没关系，只要把钱放在这里就好了。等我们成功了，老板回到这里，就能拿到钱了。」
「也行啦。那我就——」
随手拿起了旁边的衣服。
「……嗯。价格合适，而且看起来做工不错，尺寸……估计没问题吧。我就要这个了。」
「哈？」
我能看到她的脸上仿佛挂满了黑线。
「我说，禾你真的懂买衣服吗？」
「欸？什么意思啊。我的衣服都是我自己买的啊？」
「啊啊啊。所以才说你真的是。听好了！所谓买衣服这种事，就必须得精挑细选，然后一定要穿给同行的人看，让对方不吝赞美之辞！只有这样才是合格的——好疼！都说了手刀下手轻一点啊！！！」
……居然没有要求我不要手刀她。这人难道就这么接受了吗？
「你到底哪里学来的这种歪门邪道啊。」
「闭嘴赶紧按照我说的去做！！！」
被气势所压倒，我开始挑选衣服。
「不。根本选不出来啊。」
然后立刻就败北了。
「……真拿你没办法。我来帮你选好了。这种服务免费提供给你，你必须得感谢我。
嗯……这件的话……」
立刻就开始对着衣服打量了起来。不过在她打量的时候，我就显得有些没事可做了。
「刚才我就想问了，这里的灯是用什么驱动的啊？明明没有人却还能运行吗？」
「啊啊。因为我提供了魔力所以没问题——你看我刚刚没提供魔力的时候它就是暗的嘛。」
「还有，明明是异世界，可是服装却和我们那边没有太大区别吗？」
准确地说，设计风格并不完全相同。不过都可以解释成流行的影响。诸如衬衫 T 恤内裤什么的品类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毕竟是和你们那边相近的世界嘛——就是距离不太远，所以从你们那里过来才这么轻松。如果是很遥远的世界的话，就得用更强的方法了……话说不要打断我的思路啊，我还要给你选衣服呢。」
她一手拿着一件衣服，不停地转头观看。
……她真的会选吗？虽然我很想这样吐槽，但是看着她努力的样子，还是算了吧。
「快来，试试这个！」
她把一件衣服递给我，把另一件小心地放回原地。
「……你其实挺细心的欸。」
「哈？什么叫『其实』？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什么没有常识的自恋女——」
没准真是这样耶。
不过为了逃离这个话题，我立刻冲去了试衣间。
后来她狠狠夸赞了我穿着这套衣服的样子……虽然我觉得她只是想夸赞自己的品味就是了。
回到住处之后，我和露西告别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然门是她打开的。似乎她也好好地在前台放上了钱。
随便洗漱完，躺到床上，困意立刻就向我袭来。
眼前是一片昏暗。
「——」
来自远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彻，可我却无法辨明其内容。
「————」
好吵。好吵啊。
不成话语的碎片之音，不断流动在模糊一片的视野之中。
怪物。
……是啊。是怪物的声音。
不知怎地，我如此确信。
所以，我要向着那只怪物，做出反抗——
「好疼啊！！！」
「……对不起。」
是的，现在我正在对露西道歉。
「我明明好心来叫你起床，结果立刻就吃了一记手刀是怎么样？？？什么叫因为没有清醒？？？在你的潜意识里我就是用来手刀攻击的对象吗？？？」
「……真的，对不起。」
也许是看到我一个劲道歉的样子觉得可怜，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
「嘛。算了啦。我宽宏大量，所以就原谅你了。」
「……谢谢你。」
「……唉。好了好了，赶紧去洗漱吧。我们还得出发呢。」
说着，她向着门前走去。走到半路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别睡回笼觉啊。」
「才不会！！」
洗漱完之后，我和露西一起用早餐。
「说起来，明明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我们吃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啊？」
「是我事先准备好的哦。然后用个魔法随便丢到异空间什么的储存起来就好了。旅途过程中还要担心食物什么的实在太不惬意了！！」
「……太方便了吧。」
「哼哼。因为我是天才啊！」
听到这种话，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对方真的是天才。根本没有吐槽的机会啊？？
「……谢谢你。」
「欸？」
「不是啦。就是突然想到我的吃住什么的都是露西你帮忙搞定的，就想着得感谢一下你。」
「啊……啊，呃，也没什么啦。举手之劳罢了，嗯。是说你突然这么感谢我反而我有点不自在了……明明我才是求你帮忙的一方。」
她立刻就手不知道往哪放了。原来这个人反而受不了坦率的夸奖吗？
「明明是求我帮忙的一方，每天的态度都拽得离谱欸……」
「哼，我就是这个样子。怎么了？」
「不。你这么理直气壮的话我就没什么能吐槽的了，请您继续保持吧。」
说完，我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然后露西也随之前仰后合地发笑。重叠的笑声在蜿蜒的道路上回荡、回荡、回荡，飞向远方。
吃完饭之后，我们继续前行。
「说起来，你家是开神社的来着？」
「嗯……算是这样吧。」
「有没有有趣的见闻分享分享？比如神社里香火钱的明细，或者谁来这里许了什么愿之类的？」
「那种八卦真的可以说吗？不过说到底愿望也就是那些吧，比如自己或者家人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再或者就是祈求一下恋爱运之类的。」
「恋……咳咳。」
她对这个字眼起反应了。不过立刻就把表情调整了回去。
「莫非你其实对……额，恋爱，很感兴趣？」
「如果你自己也说不利索这个词，就不要用它来嘲笑我。」
「……遵命。」
「嘛。还有什么别的有趣的事吗？」
「嗯……好像有时候会有幽灵在神社里游荡？」
「欸？细说细说。」
「也没什么厉害的。比如说有一次我看到神社里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我就去和他搭话了。结果他一脸震惊地说『你居然看得到我』？我当时觉得这小孩真有意思，结果后来发现好像别人真的看不到他……嘛。我们当时好像一起玩了很久，结果那孩子有一天突然说『自己不得不走了』……然后就消失到不知道哪里了。」
「……我说，这个怎么没什么厉害了？」
「因为你是天才美少女来着，我觉得这种事对你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天……咳，你也慧眼识珠看出来我是天才美少女了啊。」
不，根本就是因为你一天到晚都在说。
「虽然我确实应该也能看到那些幽灵啦。不过神经大条到天天和幽灵玩什么的，这种事情只有你会干吧。话说回来『不得不走了』……大概就是幽灵能在世间停留一段时间吧。比如说，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什么的。没准就是你和他玩的过程满足了他的愿望，所以他才能往生了呢？」
「欸，那我不是做了件善事？」
「说不定是那样。你大可再骄傲一点哦？而且说起来，你现在在做的还是比那厉害得多的事，之后你在这世界横着走都没人能管你呢。」
「我不会横着走的。」
「是啦。毕竟你不是螃蟹呢。」
「……嘛。说到拯救世界的话题的话，我到底能帮你什么呢？」
「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先前也是这么说的呢。如果要做的事只是『登上山，把水晶打碎的话』，不是我不也可以吗？」
「我承认我隐藏了一部分任务内容……不过只有你能做到是真的哦——我说，你想成为英雄吗？」
「嗯。」
「真果断——这就是我想要的。你在我一开始去邀请你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就算我给了你放弃的机会也要坚持。这就够了。这是——抵达终点的，最重要的钥匙之一。」
「我是不明白这能起到什么作用啦……而且你说这么多，我连你说的『隐瞒的』要做的事情都还不明白啊。」
「嘛。那个就是秘密了——如果在现在就告诉你，就太缺少戏剧性了。」
戏剧性啊。说起来，这家伙总是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搪塞。
不过也好，因为我喜欢戏剧性，我喜欢英雄。我愿意相信，面前银白色的少女不会欺骗我。我愿意相信，前行的旅途的终点是胜利和希望。
所以，我对着露西笑了一笑。
前行吧。
旅行的第若干日。
「好无聊哦。」
「明明是你拉我来的欸……你作为主办方喊无聊是什么啦。」
「说不定我就不该揽下拯救世界这个任务……呜呜，好无聊。」
「不，这个世界的知性生命就剩你一个了。如果你不接这个任务这个世界就完蛋了。」
「哦——好像是这样哦。那就没办法了。」
「……」
啊，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把这么艰巨的任务托付给这样自由散漫的人呢。
「禾你就不觉得无聊吗。你以前的人生都是怎么度过的啊。」
「……以前的人生啊。」
那并非一个可以毫无负担笑着讨论的话题。
但也不是，足以让人哭丧着脸的话题。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神态的变化，露西也换上了一副稍显严肃的神色。
「抱歉。问了不好的问题。」
「不。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刚刚只是在整理而已……
我过去的人生啊。其实说起来有够『无聊』的。大概就是每天在神社里度日吧，当然学是有在上，不过我也没付出太多的努力，也就是停留在一个不会被老师太过严厉批评的地步吧。说来好笑，我根本不记得我父母是谁。唯一的记忆就是父亲的头发是和我一样的黑色，母亲的头发是和你差不多的银白色……然后某一天，他们消失了。那大概是字面意义上的消失——因为我连他们是如何离开的都不记得了。最后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家里就只有他们留下的足够我花到成年的钱。真是的，既然对我还有点在意的话，干嘛要抛弃儿子消失呢。」
「……是，是这样啊。」
「但我的日子根本说不上是贫困。不如说甚至还有些滋润，毕竟我父母留的钱实在是足够花了。但是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少了些什么。」
「……什么？」
「我想当时的我大概是觉得孤独吧。没有父母，在学校也作为透明人。也许正因如此，我才这么渴望成为英雄，渴望踏上这段旅途……」
「是吗。那么这里一定是和你的相性很合的地方啊。」
「说不定是呢。」
「——你看，有我陪着你呢！这里可是天下第一的超级美少女哦！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孤独感少了一些！！」
「不要在风里面这么大喊啦……一惊一乍的，而且对嗓子不好。不过……谢谢你。」
「明明直接说最后一句就好了。害羞吗？」
「差不多得了。」
「哈哈哈。」
也许是打从心底觉得捉弄我很有趣，她又大笑了起来。
然后，笑声渐渐平息。
「所以，我要再说一遍。你不是一个人。请你记住这点。」
啊啊。我觉得能听到这句话，真是太好了。
「——」
嘶鸣。
「欸？」
来不及去确认，从路旁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正飞奔而出，向着……露西的方向。
「危险！」
我想要把露西从那里推开。但是那样的话，挡在那东西的道上的人，就是我了。
来不及思考了。只要把这件事执行了就好，那之后的事情随便啦！！我驱动身体向露西的方向扑去。
「唉。这东西真不会看气氛。」
却发现，不知何时，露西已经不知从哪里拔出了剑，向着那东西的方向刺去。
我终于看到了它的正体。是只能用『坨』这种量词形容的，不成形态的血肉。上面镶嵌着无神的眼睛，像死去的鱼。
「……好恶心。」
「嘛。恶心是没办法的啦……我们以后会遇到的大概都是这种怪物。比起这个，该跑了！」
我看见，那剑所刺出的空洞之中，血肉如同延时摄影里的植被一般疯长、愈合。
「……我杀不掉这家伙。该跑了。」
说着，她牵起了我的手。她用脚蹬地，一阵强烈的风压包裹住我们。
「啊，可能稍微有点快，拜托你坐稳扶好哦。」
既没有坐着也没有东西可以扶。不过手里传来的温度却货真价实。
「还有。你刚刚是想保护我吧？我看到你的动作了，是想把我从那里推开……谢谢你。」
超速的冷风仍呼啸着，可是，我竟然没有感受到一丝冷了。
然后，旅程仍在继续。为了驱散沉默，我决定再找个话题。
「然后，露西你呢？你成为使者之前是什么样子？」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嘛。可能是很无聊的事情呢。」
我注意到了她神态的异常。
「抱歉。」
「不。没什么。你都把你的过去告诉我了，我当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也说不明白呢。大概就是被囚禁在一片漆黑里吧。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但却想要离开这片黑暗，想要成为什么。这么说话根本听不懂吧……但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也就到这个地步为止，没有有趣的东西可以说真是抱歉。」
「……在一片漆黑之中吗。你觉得孤独吗？」
「啊。说不定是挺孤独的呢。」
「那，我们不是很像吗。孤独一人这方面。」
「……才不像。」
突如其来的否定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抱歉，我不是要否定你。我只是觉得，我这样的家伙……没有资格和你相提并论。」
「——没有资格？」
「因为……我的孤独，只是咎由自取罢了。这就是我的命运，仅此而已。」
我仿佛瞥见了她瞳中的一缕黑暗。这个时候，是否应该把话题转移走呢。
「旅行，开心吗？」
「……？」
「我觉得很开心哦。露西你觉得呢？」
「嘛。大概还是挺开心的吧。」
「……那样的话，至少不是我一厢情愿地开心，感觉不错。我说，如果这场旅途让你开心了的话，我下次能再邀请你一起去旅行吗？不是为了拯救世界，就只是单纯地，我们两个一起，去某个地方游览一番……那样，说不定就不会孤独了。」
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就是……你看嘛。我觉得你并不是注定就要忍受孤独的。虽然我不懂背后的原因，但是我想和你一起旅行，因为很开心嘛。」
听完，她刹那间露出了笑容。可那笑容紧接着化作了沉默。她低下头，银色的发丝划过脸颊。然后，像是放弃似的吐出一句话。
「……旅行，看我有没有空吧。」
话尾却夹杂了喜悦的余音。
虽然是这样有些敷衍的回答，我想我的话语也传达到了。我望着远方的山峦，露出了些许微笑。
「禾你一定累了吧，来，我们休息一下吧！」
「如果是你累了，可以直接说出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天才美少女怎么可能会累呢？」
……明明一副『啊啊啊想要坐下来休息』的表情。
「嘛，算了。我有点累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嗯。那我打个盹。」
不是不累吗？立刻就放弃了矜持开始打盹了吗？？而且马上就睡着了？？？
蓝色的天空上白云连绵不绝，阳光穿过树叶映出斑驳的碎片，我看见露西的睫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真是的。只有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像个美少女。」
我此刻不禁怀疑，如果一开始她来找我的时候多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我就不会答应了啊？
不过此刻这样安稳的时光，着实令人感觉珍贵。
然后，灌木丛发出窸窣的响动。
「……喂。」
不会吧？我警觉地望去，然后立刻看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肉怪物的身影映出。说起来明明是类似的血肉怪物，每只却长得并不十分相同，比如这只好像没有眼睛？不不现在不是考虑那些事情的时候。
……糟糕的事态。我想要叫醒露西，可发现受到惊吓的自己难以发出声音。怪物的速度快得吓人，在我做出下一个反应之前，它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
……不要。我伸出手，想要挡住怪物的攻击。
可是，预定的攻击却没有到来。
我疑惑地把手放下，看向怪物的方向。
然后看到那血肉构成的身躯里，凸出来的一块，或许能被称为『手』的部位上，紧握着一朵花。
「……欸？」
我伸出手去，想要接过那花朵。
「——」
然后，不知来源的情报被输送到了我的脑中。
「妈妈，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来。今天在学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学了画画哦！我画了小马……还有小羊！嘿嘿，妈妈，我好想去见见它们，和它们成为朋友啊。」
「是吗？那等放假，我们就去看看吧。」
「嗯！」
厨房一侧飘来缕缕饭香。我把书包放在地上，走到饭桌，用中指敲击桌面打着节奏。爸爸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
「说不定我们家的宝贝很有音乐天赋呢？」
「唉呀，孩子他爸，你已经说过孩子在各种地方都有天赋了……」
「说不定就是在各种地方都有天赋！！」
「……唉。算了，只要由他自己决定做什么就好了。」
「那是当然。」
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对话，只是觉得现在的氛围让我十分安心。
安心到，能趴在桌上就这么睡着的地步。
「……那是谁？」
刚刚记忆里的人，是谁？
回过神来。我是『禾』，我不认识里面提到的任何一个人。
那么，这个『梦』里的人是谁？
我与怪物面面相觑。
然后，另一段情报被输送而来。
刀割一般的冷风……好吧，只是想象如此。
「这次是第三人称？」
似乎我并没有被处于这个『梦』里，只是旁观着一切的发生。所以冷风与我并没有关系。
灰暗的天空，高耸入云的城堡。
「像是魔王城欸。」
我苦笑道。这可比我们冒险的目的地像是『最终 Boss』多了。
中庭，尘土飞扬。所以，那就是战斗的地点吧。
「……所以，我们要打败你，拯救这个世界，然后，回到我们的世界里去。」
不可思议的是，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拨动了。
「你是谁？」——就算这样询问，也不会被回答。因为我是第三人称的观察者，因为眼前的一切只是『录像』。
黑发的男性，和银发的女性。
尽管轮廓尚且不明，但我却几乎自然地吐出了那个称呼——
「爸爸？妈妈？」
我『绝对』不会认错。
梦寐以求的。朝思暮想的。不可思议，就算我早就忘了父母的身影，就算我早就觉得自己走出了那里。
可真正看到那身影的时候，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看到两个矫健如兔的身影，在尘土中，在飞溅的箭与剑的雨中穿行，我看到血从某处迸出，我看到皎洁的圆月高悬于天。
我看到我的父母，正在击败——正体不明的怪物。我看不清它的长相，这至少避免了我见到先前『血肉』的怪物的恶心感，但是看到那怪物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不安、无比的不安。
我的父母是在这股不安中战斗的吗？如果站在那里的是我，我真的能够战斗吗？
我感到一股崇敬感，我看到怪物正在被摧毁，我知道他们将取得他们的胜利。
然后，怪物这样说道——
「那么，我送你们一个诅咒。」
不要。不要。赶紧逃开那里。我对着他们呼喊，可他们却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感觉那股不安正在迅速的扩大。
有什么将要发生。我无法改变它。但是，不要。我讨厌这样。
……我讨厌去理解，我拒绝去理解——我的父母，没有回到我身边的原因。
眼泪飞奔而下，却无法落到这世界哪怕一块石头上。
即使飞奔而出，也无法抱住那两人的身影。
求你们回来。拜托了，请让我改变这个结局。
——『但那根本不可能』。世界这样对我说道。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世界，回过神来，一片白光已经将我笼罩。
睁开眼，眼前有的只是，和煦的风，满地的青草，和旁边毫无危机感呼呼大睡的少女而已。
「你的意思是，在我睡觉的时候，有怪物袭击了你……然后什么都没做，只是让你看了『两段』记忆，然后就走了？」
露西醒来后，我向她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唔……稍微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
「原来天才美少女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这也没办法吧？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没法创造自己搬不起来的石头哦？」
这个人已经把自己和上帝相提并论了欸。
「嘛。至少我们知道了『存在对人类友好的个体』。这也是有趣的发现吧。」
「……嗯。」
「禾，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对劲。那怪物到底……给你看了什么？」
我没有细讲我看到的记忆——准确地说，是没有细讲『第二段』，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抗拒和她讲这些事。
「嘛。一些以前的事吧。」
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目光的意味，也许她直接猜到了我所见到的东西。
「你很不容易呢。」
她张开怀抱，抱住了我。
「啊？」
我的脸瞬间爆红。
「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没关系的哦。有什么不安的事情，只要在这里哭就好了。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伙伴——你没有必要独自承担一切。」
也许是理解了她的动作并没有过多『其它』的意味。我有些接受了这份温暖，因为这份温暖里，只是纯粹的善意而已。
「谢谢你。」
「嗯。」
「真的，谢谢你。」
只一滴的眼泪悄然落下，然后我面对着她，绽放出笑容。
旅程仍在继续，距离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
「……就快要到了。」
她这样对我说道。视野里，原先模糊的山峦已经变得清晰可辨。
「嗯。」
我这样答应着。粗略估计一下，应该明天……不，也许今天就能走到吧。
那么，这段旅程就要结束了？
我觉得有些感伤。这大概是自然的想法，毕竟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做的事，就要画上一个句号。
就像是要回应我的这份感伤一般，露西停下了脚步。
「呐。我说，反正马上就要到了，也没什么值得着急的吧。」
「……？是啦。你要干什么？」
想起来之前的旅途中，她也是这样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鬼点子。
……接下来她又要说什么呢？我不禁侧耳倾听。
「好——禾，和我去约会吧！」
「好啦。就是这里。」
……莫名其妙收到了约会的邀请，动摇的样子又被露西嘲笑了一番。「这么点事就动摇真是处男欸♪」，这种话得自己毫不动摇地说出来才有说服力啊。
爬上了无人使用的购物中心的顶层，面前是装修看起来十分豪华的餐厅。
「愣着干什么，走吧。」
「不是。我在想，你对这里的构造很熟悉欸。」
她刚刚上楼的脚步毫无犹豫，就像是早早摸清了楼中的构造一般。
「嘛。算是吧。因为我提前来调查过啦。」
提前调查过，表示她很期待吗？
……『约会』啊。虽然她立刻就改口说是开玩笑的，不过我却没有那种开玩笑的余裕。
我和她在一张圆桌上对坐。
「……好暗。」
「嘛，那是当然的啦……我把这个蜡烛点燃好了。」
说着，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三叉的蜡烛，将其点亮。虽然店里稍远的地方仍然是一片黑暗，但黄色的火光仍然照亮了她的脸。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映照出火焰的光彩。
「虽说是坐进来了，不过没有人的话不是根本没法点单吗？」
「欸。是这样的哦。」
完蛋，这个人根本不靠谱。
「哈哈，你刚刚是不是以为我没考虑到这点？我早就想到了这种情况，所以，禾——
——我们来借用他们的厨房吧！」
考没考虑到这种情况姑且不管啦。
虽说是在外面餐馆的约会，但是却要自己做饭……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应该说露西的烹饪技术可以称为是灾难级，我虽然先前就自己做饭，不过因为总之只有我自己在吃，所以也没太在意味道，到了现在这个场景也没有足以派上用场的厨艺。不过不管怎样，历经波折，我们还是合做出了可以食用的东西。
两人重回烛火燃烧的桌前对坐。
「我说，如果是这个餐馆原有的人做的话，绝对会比这个好吃的。」
「——那又怎么样啦？世界第一的美少女和你一起做饭，你就是这个态度吗？」
话音落下，我和她同时扑哧一笑。
「嘛。是很有趣的回忆呢。」
「是啊……不只是今天。邀请禾你和我踏上旅途以来，一直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明明大部分时间只是边赶路边聊天？」
「那也不错。而且选衣服或者一起吃饭什么的，也是珍贵的回忆……不如说，也许我就是为了体验这些事情，才踏上这段旅程的。」
她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一开始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直接传送到终点吗？当时我告诉你，是因为要体验『拯救世界的旅程』……但现在想来也许并非如此。我想要的，也许只是，『和某人一起的旅程』罢了。
或许欢笑、或许悲伤，能够分享这些事物的机会，能够体验存在在这世上的机会……啊啊，原来我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才踏上这条漫长的道路的。一旦想明白了，就感觉轻松了许多。」
诉说着、诉说着。那雀跃的话语，那感激的心情，从言语之中透露而出，绝非虚物。
「我说——」
所以，我感受到一股冲动。
「我们不是约好了以后要一起去旅行吗，露西？所以下次出发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啊。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你去的。」
「『天涯海角』吗？」
她好像听到了意想之外的词汇一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能听到这些话真是太好了，走这么远都值回来了啊。
——不过我要提醒你，『天涯海角』这种话，说出来就像告白一样哦？」
我的脸唰地一下变红。
「哈哈——唉，算了，捉弄你实在是太有意思了。不过再捉弄下去就破坏掉约会的气氛了，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放下餐具。
「既然说要陪我到『天涯海角』——那么有一个愿望，你能满足我吗？」
「什么愿望？」
「秘密。明天再告诉你。」
「……明明不告诉我愿望却要问我答不答应？空白合同吗？」
「嘛。是那样的啦。怎么样？」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无论是什么。
「好啊。我答应。」
……即使那个愿望的前方是刀山火海。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开始爬山。
无边际的岩石蔓延堆叠，但是坡度平缓，路并不算难走。
「话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完成得实在太过轻松了吗？」
「欸……有吗？明明路上还遇到了怪物的袭击来着。」
「……」
倒也是啦。这段旅途说不上多么轻松，可是，我却有一种自己什么都没做的感觉。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不是自己也可以』——应该说，这才是不安的根源吧。如果她一开始拜托的是别人，也很有可能会走到这一步吧。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一定得是我？
我本应感到欢呼雀跃。这么简单又高回报的工作落到了我的手上，为什么我却觉得不高兴？
『想要做点什么』。为什么？明明坐收利益就好。
『想要改变什么』。可明明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露西曾经对我说过，这件事『非我不可』。她是这么信任我，可我到底给出了什么与那相称的回应？
『我想成为英雄』？只是想就足够了吗？啊啊——
——这份在心里盘踞回旋的不安，到底是什么？
『想要做』。『想要做点什么』。
——『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我装作没有意识到这份意念的源头，稍微加快了步伐继续向着山上走去。背后，她的脸上，几滴汗珠落了下来。
然后，我们到达了山顶。
阳光倾泻而下，取代先前的岩石的是长满青草的土地……不禁让我觉得，充满了『生机』。
在那土地的中心，一块菱形的水晶树立着，洁白得堪称神圣。我凑近去看，在其中找不到一点杂质。
……总觉得这水晶，就像是露西一样。我有一瞬间这么想道。但是这个比喻实在太失礼了——因为这水晶可是夺走世界上人类的邪恶之物。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要毁掉这个水晶，一切就结束了。」
在我稍后几步，露西追了上来，重申了我们所要做的事情。
「那么……现在就这么做吗？」
「不。」
她挡在了我的面前。然后，回过头来，露出了笑容。
「——先不要着急。到了故事的终章，往往都得揭露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秘密？」
她轻轻挠了挠头。
「比方说，我这样说过吧，『我对你的职责有所隐瞒』。除了打破那水晶之外……你还有要做的事。」
说起来，确实有这样的事情。我要做的，别的事……？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然后又低下头面向了我。
「好啦。现在，我来告诉你『真相』。」
「嗯……要从哪里说起呢。
啊，就从你的父母开始吧。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你父母是守护这个世界的英雄哦。
真的，真的，很伟大的，英雄。
不如说你们一族的血脉就是这样的东西，蕴含着为了这世界『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的灾难，献上自己一切的觉悟。明明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某个世界的事情，却能将其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在那条血脉中，流淌着这样的东西。
谁也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总之，从你祖上的某一代开始，这一切就开始传承下来。关于这个理由倒是有些说法，比如有人说是因为那一代本就是『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婚姻的结果，所以才开始了这个传统……不过谁也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道听途说。嘛，总之，都是既定事实了，就不要太关心理由啦！
你的父母，就在你小的时候，离开了你，来到这个世界，战胜了那个灾难。」
「等等——」
我先前在梦里看到了父母战斗的场面，这与她的描述相符。
但是那样的话……
「……为什么，我从没听过那件事？」
「是啊。我也对此感到很疑惑……不过说不定，他们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的人生应该交给他自己，而不是只被这条血脉所定义』……
……是这样的吧。
不过，真抱歉啊，我却没有应他们的愿望。」
她不好意思似地一笑。
「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道歉的吧。」
「……嗯。我知道禾你一定会这么说。但是，我的确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我『欺骗』了你。」
……欸？
「先把故事讲完吧。你父母战胜了那个灾难，但是并没有回到家里——」
那件事的意味，我已经清楚地了解。
「『诅咒』。」
「……对。果然你在那『怪物』的记忆里看到了吧，虽说我当时顾忌你的心情所以没有细问，不过我猜你早就明白了。
——那是消耗那灾难的全部力量所制造的，再残酷不过的诅咒，是对一个拯救世界的英雄来说，毫不公平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
「『抹消存在』的诅咒。
在此之后，其伟业，其姓名，将再也无人铭记。
没有吟游诗人会歌颂他们的故事。没有民众会感激他们的奉献。甚至连他们的亲人都会忘却他们的存在。
……这是，比同归于尽更加糟糕的结局。」
太残酷了。
不是吗？真的，太残酷了。
「……但是，我明明记得啊。」
「是的。你还记得……可为什么？
虽然对父母的记忆无比模糊，但是仅仅只是发色的细节，都已经是本应从这世上消失的。
——可你记得。为什么？
那是因为你们血脉里真正的力量。」
她清了清嗓子。
「『还原性』——我们这么称呼它。
简单地说，『魔法』或是『超自然』的力量，对你们的效果会被严重地减弱。
比方说，你说过自己能看到幽灵。那大概就是因为，原本它被『超自然』的力量隐藏了，但你却削弱了这股隐藏的力量。
再比方说，你能记起你的父母，就是削弱了那诅咒的力量。
……然后。虽然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
她的微笑开始剥落。
「我『欺骗』了你。我先前说过了吧，这个任务之所以非你不可，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的愿望。但是，那有一半是假话。
……因为，和那同等重要的，是你的血脉，这份『还原性』。」
也就是说，不需要是我。被需要的，只是『我的血脉』。
如果拥有这份力量的话，不论是谁都行。我只是碰巧被它选中了而已。
我所困惑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我能做什么』？这就是我能做的事。
可，为什么，明明问题被解答了，心里却会如此痛苦呢。
「……也就是说，只要有这份力量，谁来都行吗？」
说出来了。明明不想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明明这个问题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不。」
她却，毫不犹豫地斩断了它。
「只有你可以。」
我已经听过这样的话语。
「我说真的。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拜托了——不只是这份力量，你的『想成为英雄』的愿望也同等重要，所以——真的，只有禾，你能做到。这绝不是谎言。」
明明先前才被『欺骗』了。明明她这样的话可能只是为了不让我放弃的话术。
……我却，感觉心里有点温暖。
「只有……我。」
『这绝不是谎言』。那带着重量的文字流入我的耳中，有着让我相信的魔力。
……如果是这家伙说得这么笃定的话，就一定是现实吧。
「……算了。那么，我的『还原性』，还有『成为英雄的愿望』，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正是我要说的。
我们在旅途上遇到的那种怪物——我没法杀死它们，对吧？但是如果你去的话，就能做到。这就是你的力量。」
「可是——」
「如果那样的话，为什么一直不让你参加战斗？
……当然是因为，我们不该杀死他们。这是我『欺骗』你的第二件事——『这个世界的人类消失了』。
——这个世界的人类根本没有消失。他们只是，成为了这些怪物而已。你从怪物那里读到了记忆吧……那应该是属于原本的『它』的。
这水晶的作用，并不是让人消失。」
「而是，让人变成怪物吗……？」
「……真遗憾，离正确答案就差一点了。」
她叹了一口气，就像放弃了什么一样。
「『反转一切来自这个世界的知性生命体』。」
她紧接着说了下去。
「更具体地说，是将其知性和外貌反转。从人变成可憎的怪物，一切的善意、理性，全部被替换成恶意和兽性。这才是真正的作用。
然后，是我骗你的第三件事。」
第三件。这个数字每增加一，我的不安感就随之飙升。
……我所知道的东西，和真相有多少偏差？
然后，隐瞒那些东西的意义——
——是什么？
她就要说出的东西。我本能地——恐惧着它。
第一个谎言——她需要的只是我的『成为英雄』的愿望。
第二个谎言——这个世界的人类全部都消失了。
第三个谎言，是什么？
……无意识地，我握紧了拳头。
「——」
我所恐惧的，是她的话语，还是她？
「第三个谎言的内容是——『我在这场灾难中幸免于难』。」
「……虽然我是超级美少女啦。但是世界的法则毕竟无法改变呢。所以，我也遭受了『同样的灾难』。」
……欸？
「那你——」
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副样子？问出口前，我就想到了答案。
……如果，水晶的实质是『反转一切来自这个世界的知性生命体』。
「Bingo。我之所以作为人类存在，是因为『在这场灾难之前，我作为怪物而生』哦。」
线索开始自发地连接。但我不愿意去思考。
不愿意去思考，她作为『怪物』而生的意义。可是——
她，紧接着，继续说着。
「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吧——我的过去在一片漆黑中度过。当然那是实话，但是，这就是属于我的命运——怪物，理应被囚禁，爬行在最深最黑暗的深渊。这才是正确的，天经地义的，任谁都会这样想。」
可她看起来，明明那么痛苦。
不要说下去了。如果我能这么吼出来，是不是会让她轻松一点呢。
……可我却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因为，她所要说的，是和『拯救这个世界』有关的事情。
哈哈。我忽然理解了。
……这才是，『成为英雄的愿望』的用处吗。
「被放出的我，创造了那个水晶。然而，水晶的作用是『反转一切知性生命体』，当然，包括『我』。不觉得可笑吗？明明是我自己创造的东西，可我却后悔了，因为我被它变成了『人』。
我在世界中游走，看到人们留下的生活的碎片。我看到一张躺在桌上的简笔画，上面画着一家人手拉着手；我看到被吃到一半的饭菜摆在桌上；我看到被叠了一遍又一遍的衣服放在门口的行李箱中。
……我不想再看了。我讨厌这样的世界。我咒骂犯下这罪过的自己。
然后，我要赎罪。
我要把世界变回原样，我要把他们本应拥有的东西还给他们，就算献上我的一切也无妨——因为我，理应一无所有。」
……因为身为怪物而生，所以理应接纳黑暗。
所以，理应孤身一人，理应一无所有。
我想否定这点。可我却无法做到。
因为，怪物活下去的话，会毁掉这个世界。因为我看过这个世界人类的记忆，因为我想要成为英雄。
……『英雄』，真是太不便的东西啊。她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吗？我毛骨悚然。
如果我要当英雄的话——得放弃些什么？
「要怎么做？由我来毁掉那水晶？可是，在那之后，我又会成为怪物。那样的话，就只是做无用功。
所以，我想到了办法。求助在『文献』上记载的，总会帮助这个世界的那个家族。
你有这样的力量。你能改变这一切。你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她眯起了眼睛。
「『还原性』的力量。」
然后，紧接着，变得稍微高亢的，却让人一听就觉得是虚张声势的声音。
「『杀掉怪物』的力量——杀死我，然后毁掉那个水晶，然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有的样子。」
如果那就是你的计划，那么至少……声音不要颤抖啊。
「这是，我骗你的第四件事。和你约好了以后一起去旅行……那种事，我一开始就知道做不到呢。」
她，再一次整理好了表情，带着微笑，把剑递给了我。
过多的信息涌进我的脑中。
……其实，在她说出那几句话之前，我就大体明白会发生什么了。
可是，事到如今，身体仍然难以接受这一切。
我？要杀了？露西？
那是根本不可能预先确定为现实的词汇。
『我做不到』。只要这样说就好了。只要这样说，然后抛弃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逃走，她就不用死了。
……但这不是我的思考方式。我不是要成为英雄吗？机会不是就摆在我的眼前了吗？
只一人的生命，仅仅在这段没有多长的旅程中遇到的『怪物』……为什么，我要纠结？
『想要做』。『想要做点什么』。『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即使领悟了那之中的意味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抱歉。」
她低下头来。
「……因为我觉得，那样的话，旅途就不快乐了啊。我希望你能度过愉快的旅途——不，没有那么高尚，不如说只是我希望能由『我』让『我们』度过愉快的旅途。就像我所期望的那样，体验身为人类的一切。抱歉呐。我真的……很自私。」
「有什么自私的啊！？」
我吼了出来。
「根本不公平吧？好不容易得到了人类的身体，结果只是这一下就要去死吗？给我好好把该体验的东西体验够啊？你看过冬天的雪花吗？来陪我打雪仗啊？你了解我的世界吗？为什么不陪我跑到巴黎去看铁塔啊？为什么……」
我知道我只是在无理取闹。她所说的才是正论。
『拯救世界』。我前所未有地，厌恶这个词汇。
「……真的，对不起。我可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了。」
「不要道歉！！！」
『你没有错』，我本来想这么说，但是这样的话语真的是她需要的吗？
「我说，你有没有预想过，如果我拒绝杀死你，你要怎么做？」
这是虚张声势。
「不会有那个可能的。」
她笃定地说道。
「……因为，你的父母这样做了。他们选择为了这个世界，奉上自己的一切，甚至，献上了自己儿子的『孤独』。
我不会说这样是对的或是错的，但我相信你会做出类似的选择。而且，比那更重要的是——」
她狡黠地，笑了出来。
我发觉我对着那个笑容看得入了迷，而紧接着双唇微启——
「——我们昨天晚上不是约好了吗？要『满足我一个愿望』。」
我的手颤抖着。
「我的愿望就是，『请杀死我』。」
手中的剑的重量，令我难以承受。
她面对着我，毫无防备地，张开了怀抱，就像是等待着孩子扑上前去的一位母亲一样。
拳头紧握，指甲刺进肉里，好疼。不过只有这份疼痛，才能让我冷静下来。
「我很任性呢。」
「是啊。再多任性一点才好。多发点疯，讲讲你那个『超级美少女』的自称，不是很有趣吗。」
「呵呵。」
她背过我，眼前是大片的原野。
「……我，能再任性一下吗？」
「啊啊，可以。再多任性一下吧。」
……一直这么，任性下去吧。
「禾。」
她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心脏被其触动。风吹过，银色长发随风飘舞。尽管是白昼，我却感觉她的眼睛闪烁着比太阳更强的光辉。
「我喜欢你。」
落叶飞到天空之中。
「这，就是我的任性。」
「……来自将死之人的告白，会让你很困扰吧。
啊啊，我其实知道的。这种话，根本不要说出来才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了。
我很贪心啊。明明早就决定好要为了这个世界去死，却想要在哪怕一个人的记忆里留存下去。『如果现在不传达，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真的，很自私啊。」
她露出了苦笑。
……如果这种程度，就要被称为自私的话。那这个世界，就实在太过于残酷了。
我的心脏在加速跳动着。我能感觉到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诉说着。
『不要』。『不要这样』。『在这里结束什么的，不要』。
真的没有办法吗？
舍弃露西，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舍弃世界，成为拯救露西的『背叛者』。
两条道路，看起来却都是那么痛苦。
真的，无法改变吗？
我只能做个旁观者吗——就像我父母死的时候那样？我只能看着一个不知何时的录像，独自一人地感怀，说『我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了』？我只能一次又一次，为了九百九十九人牺牲一人，去做电车的启动者吗？
我不要啊。为什么没有拯救千人的 C 选项？赶紧想啊，去想啊！
就算把十年的思考量凝聚在一瞬也行，赶紧想到一个办法吧。
……不能，再重演我父母的故事了。
『父母』？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啊啊，是这样啊。」
是啊，是有办法的。
虽然那极其困难。
但我早就说了。
……即使那个愿望的前方是刀山火海。
回想一下露西刚刚说的话吧。
我的父母，战胜了灾难，但存在被其抹消了。但我因为有『还原性』的原因，没有完全忘掉他们。
但是，这之中有不对劲的地方。
——我还记得父母的事情。因为我拥有『还原性』。
可是，在此之上的事情，却是由露西告诉我的。
我刚刚忽略了这点。
——为什么，露西会知道这些『已经被抹消』的事？
——明明这些事，并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然后，那怪物，又为什么能给我看我父母的记忆？
——它，为什么没有袭击我？
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答案。
『被抹消的记忆』，因为知性的反转，变成了『存在的记忆』。
因此，每个怪物都记得我父母的事情。所以，身为父母的『血脉』的我，当然没有受到袭击。
这个水晶，实在太方便了，不是吗？
『反转一切来自这个世界的知性生命体』。
而那反转蕴含的意味——『如果是先前被抹消过的东西，就会出现』。
这，就是破局的方法。
露西的身影，在纯白的光芒中，显得有些单薄。
「真是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
因为，我将要吐出违心的话语。
锁住内心，仅此一瞬就好，胸中涌动的感情，如今只是妨碍。
我，发出了嘶吼——
「……因为要结束了，所以告白？你到底要自私自利到什么地步才好。
只要把这份情感转嫁给我就好，只要自己去死就好。这种人才是最不负责任的。」
——真心话是，我这样的人，能被认可，真的太好了。
「……」
她低下头去。
「因为自己死了之后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吧？所以活着的人不管怎么痛苦，都与自己无关。这样的想法可真是方便啊。只要踏上旅途的时候说几个谎就好了，反正自己长得漂亮所以说什么对方都会听的，你是这么想的吧？」
——真心话是，再多骗骗我吧，如果这一切都会导向好的结局的话。
身后，有怪物正渐渐地靠近。
……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是我们在这里聊太久了，所以被怪物盯上了吧。真遗憾。
不，不对——来得正好。
「去死吧。婊子。」
——真心话是，求你，活下去。
我看到坠落而下的泪水，同水晶一样地纯洁。
我回头瞥了那怪物一眼。如果它真的如我所想一般地站在我这边。
「……拜托了。」
我轻声向它说道，尽管我不知道它能否理解。
下一个瞬间，是我的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哈哈——干得漂亮。
我看到她的表情变得扭曲，心里生出了一股歉意。但无需表达。我把手中的剑，用尽全力投向水晶。
「我……最讨厌你了。」
——然后，真心话是，我，最喜欢你了。
这样就足够了。我已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视野开始渐渐变暗。
我早就明白这点。
我做的事，是十恶不赦的。
我向着禾道歉。『不期望原谅』？那根本就是谎话。
我期望着，他说道，『你没有错』……尽管那并不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没错，但是至少，我能在黄泉路上走得更加轻松。
所以，当他吐出那些话的时候，我哭了。明明我本不该哭的。我是加害者，有什么哭的资格？
可我还是哭了。
我很悲伤、我很恐惧、我很不安。
接下来，我要去往何方？
可是，当我看到那怪物扑来的时候，我只是想。
『即使如此，也得保护好他』。
可是，我发现，我的剑不在我的手上。
那怪物立刻扑来，洞穿了他的身体。
血肉横飞。
「……不要。」
这种事情。我才不要啊。
我感到，『绝望』。
泪水奔流而下。连我最后能做的事，你也要剥夺吗？
那样的话，我的存在，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吗？
水晶开始崩毁，我的身躯开始被恶心的血肉替代。紧接着，连『恶心』这个想法都消失殆尽。
……我的意志。我的灵魂。像是要离我而去一般。
无论如何祈求也不会停滞。
无论如何哭泣也不会归来。
无论如何嘶吼也不会改变。
结束了，是吗？我咀嚼着最后的话语。
「我……最讨厌你了。」
这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将伴着我一起成为怪物。
这就是我的结局。
我所做的，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是这样吗——？
——紧接着，这份痛楚，忽然消逝。
「欸？」
我感到不可思议。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反转一切来自这个世界的知性生命体』？
『绝望』的反面，是『希望』……是这样吗？
我忽然理解了一切，瞪大了眼睛。
「这……才是你的用意？」
原先瞪大的眼睛如今也被无法辨明的器官替换，内心中数不清的感情在翻腾，但唯有那份希望仍然存在。
就像是无边黑暗中的一缕光明，尽管我的心中一片混乱，但那希望还是开始蔓延。
就像是玻璃破碎一样，只要裂开一个点，就会向周围散开。我感到内心中黑暗的感情被那一缕光芒吞噬着。
我终于理解了，『禾』到底在赌什么——那一定是一场，不计手段和代价的豪赌。
……『英雄』，是吗？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像是英雄。
因为九百九十九人以外的第一千人，而今，也得到了拯救啊。
睁开眼，眼前是血泊中的禾，和在远处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的，另一个人类。
……吓到他了真是抱歉啊。
没关系的。我还会用治疗魔法。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我。
……是的，一定，难不倒我。别想别的事。只需要集中注意力在魔法之上。
这绝不是致命伤。这绝不是致命伤。这绝不是致命伤。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紊乱。然后，我看到了禾的表情。
……那是，微笑。
所以，我也露出了微笑。
治愈魔法的光芒在白昼的空中闪耀着。
我睁开眼。
「欸……这是哪里。我记得我刚刚应该在山上和露西在一起来着。」
我看着眼前蜿蜒的河流，河上散发着宁静幽冷的光辉。稍远处，被灰色的薄雾笼罩着。
我看到岸上有两个模糊的身影。
我向着那里飞奔而去，却被挡了下来。
「……禾。不要再过来了。」
深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我的视野清晰了一些，眼前的人——
「爸爸，妈妈？」
我想要向前走去。可无形的障壁将我们隔开。
「为什么？」
母亲开口了。
「……因为我们还不想让你来到这里，禾。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吧？现在，还不是来这边的时候。」
父亲也点头了。
「是啊……那里还有人在等你吧？」
「……啊啊，是啊。」
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抱歉，禾……抛弃你，就这么离开。」
我想，我得问一个问题。
「——你们，后悔吗？」
「「不。」」
我笑了。
「那就够了。我爱你们。」
我挥了挥手。
「然后，下次再见。」
水。
水，滴在了我的脸上。我有这样的触感。
我睁开了眼。眼前是血肉构成的怪物的模样。
但，我却感到无比的安心。
「……露西？」
我唤出了她的名字。
「欸？」
不知怎地，我能感受到这副身躯的感情。尽管根本看不出脸部情绪的变化，也是如此。
「禾，你醒了！？」
「……嗯。」
「太好了。」
越来越多的水滴，到达了我的脸上。
「太好了！！！」
原来这副身体，也有着流泪的机能吗？
「我真的，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我当然会回来见你的。」
我坐起身来，把头上粘的灰尘什么的拍掉，挠了挠头。
「——因为我们还要一起旅行啊。」
她笑了。她一定在笑。
「露西，对不起。」
「……为什么？」
「因为刚刚，说了很过分的话。」
「……那个，没关系的吧？因为是为了我才说的，对吧？」
「……你所说的谎，也是为了我好才说的，对吧？这样，我们就一笔勾销吧。」
我笑了出来，然后，清了清嗓子。
眼前是血肉的怪物，可看到那副模样——
——我吐出了想到的第一句话。
「我喜欢你。」
Fin.
后日谈
「……魔法的研究，怎么样了？」
虽然说是要去旅行，不过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招摇了。
于是，露西说要研究出把自己变回『原样』的魔法。
「啊……精度实在有些难控制，不过感觉最多再一个月就没问题了吧。」
据她说，连『反转世界』的魔法都能运用的她，只是把自己变回去，在魔力上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问题应该出在精度的控制上。如何恰到好处地修改需要的地方，而不影响到多余的事物。
……不过，目前看起来，研究的情况还是挺乐观的。
说起魔法的话，听说露西救我那时候用的治愈魔法是相当强的类型，可即使如此也只是『勉强』成功。听说那个的成功率好像只有不到五成……也就是我真的成功从鬼门关回来了吧。
不知怎地，我想谢谢我的父母。
「嘛，休息一下吧。说起来，那边的世界现在可是把你当成英雄哦？」
「……你回去看了？用这副样子？」
「唉呀，就看一下没事的啦，我猜他们根本没注意到我。讨论着什么『不愧是那个血脉』呢。」
「……是啊。」
父母曾经想过要让我放弃这条道路吧。但我还是走了下去，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
……而今父母已经再次被整个世界忘却，不过，至少我还记得。对我来说，他们还是最厉害的英雄。
我注意到露西正在翻阅着一本书……虽然这个身体构造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她似乎用的得心应手。
「旅行杂志吗？」
「是哦。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这些地方——」
「全看一遍的话钱包会吃不消啦。」
「明明只要接受那边居民的好意的话轻松就能赚到超级多钱？」
「……那种事情才不像我。」
「呵呵，是呢。」
她合上书。
「那么，就一步一步来吧。」
我仿佛看到了她的笑容。
……不知怎地，我觉得有些感动。
不过话说回来了——
「……我的传家宝，值多少钱来着？」
——让我失去价值不菲之物的罪魁祸首，不就在眼前吗？